美國重啟文宣攻勢 銀彈亂飛香港小心 (林行止)

20170323 TRUMP.jpg

讀了一本書,想起去年底一宗本地傳媒似乎未有報道的「舊聞」。

二○一六年聖誕前夕,快將離任的奧巴馬總統,以美國傳媒的說法,「靜悄悄地簽署」(quietly signed)一份送給美國人民「有害的聖誕禮物」(dangerous Christmas gift),這份「禮物」,便是「兩院」於此前大約半個月通過的《國家防衞授權法案》(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, 2017)。奧巴馬不欲廣事宣揚的這份聖誕「大禮」,是夾雜於六千一百九十億(美元.下同;明年的預算再加五百四十億)國防預算中一項不起眼的撥款。美軍南征北伐,美國擴軍黷武,大增軍費,已是常態;令筆者眼前一亮的是《反假情報及反宣傳法案》(Countering Disinformation and Propaganda Act),所獲撥款僅八億元,是國防經費的零頭,本來不值一寫,但此撥款的主要用途指定在「訓練新聞工作者」及資助非政府組織、公民社會組織、智庫和破譯其他國家針對美國的假消息(Fake News)的私人公司,便大堪注意!顯而易見,從今年開始,美國政府會假上述這些「民間組織」(包括紙媒網媒智庫等)之手,「反擊對美國不利的宣傳」,其最終標的在向全球推廣美國價值觀及令當局願見的「新聞故事」成為世界媒體的話題。

這是冷戰後美國第一次撥款成立「反宣傳」專項,「筆」指中國,若隱若現。據主催此事的共和黨參議員羅拔.波特民(R. Portman)在討論應否提出此法案的座談會上指陳,中國近年年年耗資以百億計從事海外宣傳(包括在各地成立「孔子學院」),除宣揚全方位崛起的成就及鼓吹其政經制度世界最佳最有效率之外,還把在南海填海建島說成理所當然。中國單方面的宣傳令西方人民將信將疑,已是了不起的成果。對於這些被美國極左極右分子視為「歪理」的道理,奧巴馬政府終於認為美國不能坐視不理,應主動帶頭給予迎頭痛擊。「反宣傳」其實是「宣傳」美國政策的法案,這份獲國會幾乎全票通過的「禮物」,正合對中國絕不友善的特朗普政府所好,今後會全力以赴且增加撥款,不在話下。

資深傳媒人都知道,在五十年代以降數十年,美國所做的文宣工作如水銀瀉地。以香港為例,美國「有關部門」(國務院?)假駐港領事館的新聞處(成立於一九五三年的「美新處」於冷戰結束後約十年的一九九九年被取消),以種種名目資助本地的反共文化組織及年度邀請新聞工作者「赴美考察」(《信報》多名編輯包括內子均曾應邀訪美;筆者則於任《明報晚報》副總編輯兼《明報》財經版編輯時被邀),在美國的行程非常緊湊、充實(費用全免外,還獲發若干現金作為購書錢),行程包括出席白宮總統記者會,「觀光」歷史名勝、環保工程,先進工業等,在「社會賢達」家中過宿(筆者的居停主人,記得的有聯儲局理事及加州大學某校區校長),非常「正路」,與「反共」絕不相干。換句話說,美國只在把其傳統文化及先進科技精華介紹給海外傳媒(筆者那一次還有來自南韓、日本、馬來西亞和寮國的新聞從業員),當然希望受邀者有所感而為文「美言」,推介美國繁榮興盛及民主自由,也許因此能把歌頌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言文比下去。不過,對此美新處並無「跟進」,即對受邀者有否撰文「讚美美國」,全不理會。至於那些受資助的,當然都是「反共」媒體和文化機構。由於美新處從不公布受資助個人和單位的名單,究竟什麼個人和法人獲「美援」,至今仍撲朔迷離,只有傳聞、未見真身。還有,美新處當時出版一本月刊《今日世界》,當然以介紹最新美國人事物事為主;其同名出版社,則請本土作家學人,翻譯多本或經典或新銳的美國名家小說及非小說,筆者濫竽充數,翻譯一九七一年諾獎得主西蒙.庫茨內斯(顧志耐)的《現代經濟成長》(S. Kuznets: Modern Economic Growth),「稿酬從優」,不在話下!

中國崛興、蘇聯體解、冷戰結束(一九四七年至一九九一年),美國「對外宣傳」迫切性相應下降,相關撥款大減甚至連有關機構都被裁削,美國文宣工作不若前主動,其影響力漸漸式微。近年決心在國際政治舞台扮演重要角色的中國,則全方位主動出擊,在文宣上頗有所成,為了在這方面和中國對着幹,美國終於重整旗鼓,打出「反宣傳」(anti-propaganda)的旗號,重啟冷戰時期的海外宣傳攻勢!掏腰包用納稅人的錢「自我宣傳」,對於這個自稱「世界最強」、言論最自由(包括政府不干預)的國家領導人,實在有點難為情,奧巴馬於是悄悄簽署,不想張揚。

在冷戰期,美國的文宣工作重點在歐陸、英國和拉丁美洲,時移事易,世界政經軍事重心從上世紀末已在亞洲,從今而後,其文宣將聚焦亞洲,不難理解。香港作為亞洲最重要的國際城市,這裏在各方面都較自由,紙媒網媒俱旺且有名目繁多的「研究所」和智庫,其工作人員背景複雜,美國的「反宣傳」資源較易滲透,不言而喻,自律和獨立的傳媒工作者應打醒精神,知所警惕,以免被利用而捲入中美「文鬥」的政治漩渦。

那本書,是美國《環球藝術及政治雜誌》(Guernica)的創辦人兼無任所編輯惠德年於年初出版的《告密者——中情局如何計誘世界名作家》(J. Whitney: Finks: How the C.I.A Tricked the World’s Best Writers)。按 古恩尼加為二戰時被德意空軍濫炸重創的西班牙巴斯克地區(如今以美食世界馳名)小鎮,因畢加索同名畫作而「遊人必至」。

二次大戰結束(1939-1945),世界無熱戰,意氣高揚的蘇聯為宣揚共產主義的優越性及「偉大成就」,發動環球文宣攻勢,令剛敗選落台的英相邱吉爾憂心忡忡,他於一九四六年三月赴美接受西敏寺學院(Westminster College)頒授名譽博士學位時,發表題為〈強化和平的力量〉(The Sinews of Peace)的演說,指出西方國家必須加強針對蘇聯集團的宣傳攻勢(「鐵幕」一詞在此演說上首度出現),作出反擊,座上嘉賓如美國羅斯福總統,深有同感……。

並非槍來炮往的熱戰,東西陣營言文互鬥,成為在邱吉爾口中冷戰的主要武器。《告密者》寫的便是美國中情局在冷戰期間扮演的角色。本書開篇便指出面臨中情局布下的「政治地雷陣」(Political landmines),作家(世界一流的作家,名單甚長,對非文學迷的筆者來說大部分甚是陌生)雖然小心翼翼,但最終有的成為熱中的「政策工具」,有的被迫成為不情願的工具,有的作出權宜敷衍的合作,而更多人於不知不覺中墜入中情局設計的「陷阱」——大家熟知的海明威和《愛在瘟疫蔓延時》的哥倫比亞名家加西亞.馬爾克斯,便是曾墜入圈套而不自知的大作家。

蘇聯集團對文人的控制非常直接,當局以迫害、恐嚇、投獄、勞改(流放西伯利亞)等不人道手段,令作家藝術家不得不創作歌頌史太林和蘇共的作品,以換取安身立命及豐足物質生活的本錢;那些發出噪音的「異見者」,則遭絕不手軟的對付。這些「文人」,《告密者》如數家珍,筆者「熟悉」的只有寥寥數位如《齊瓦哥醫生》作者巴斯達納克和《古格拉群島》作者蘇辛尼津(分別獲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七○年諾文獎)。對於這類受蘇共迫害的作家,中情局多方援助、營救,其中最成功的是把《齊瓦哥醫生》引入西方社會然後又令俄文版「回流」蘇聯。《齊瓦哥》在蘇聯被禁,最初只能出意大利文版,在CIA協助下出了英譯本,再把俄文本偷運回蘇聯。不但如此,CIA還「不惜工本」,除向書局「買位」令其陳列於書店顯眼處,還購進數以千計的書,讓其長踞暢銷書榜首;巴斯達納克獲諾貝爾獎(蘇聯禁其出國領獎),亦是CIA幕後斡旋之功!

出於冷戰特別是對「醜陋資本主義美國社會」隱惡揚善的需要,中情局網羅了大量長春藤大學的高材生,令其「剖析部門」(analytical wing)高人濟濟,而不少世界知名文人,亦因為與CIA情報人員趣味相投而於不知不覺間或甘心情願為其所用。美國著名社會活動家、女權運動(婦解)代表人物及作家史丹南(G. Steinem),五六十年代與中情局關係密切,她便多次公開盛讚其工作人員(特務)「誠實可靠有榮譽感及熱愛和平」!當然,中情局假手一九五○年於西柏林成立的反共民間組織「爭取文化自由委員會」(Congress for Cultural Freedom, CCF),資助宣揚西方價值觀的媒體,收效甚宏,多少中情局在海外尤其是拉丁美洲的政治暗殺、顛覆政府的罪行,都被淡化甚至美化。

一九六六年,《紐約時報》揭露中情局與全球二十四家雜誌(主要在美歐英中東印度和拉丁美洲,中國與香港不在其中)「有關係」,政治介入文化領域,輿論界嘩然,自此之後,中情局在這方面的活動全面「地下化」……但若干與中情局有關的刊物如英國的《文滙》(Encounter,一九五三年創刊一九九一年停刊;筆者六七十年代寫「英倫采風」時多次提及這本綜合性文化月刊,曾指出它與CIA有「不可告人」的關係)及《告密者》作縱深分析的《巴黎評論》(The Paris Review,一九五三年創刊於巴黎,一九七三年遷至紐約;此季刊以巴黎為名,惟主幹人物全為美國作家),俱為知識界推重。本報讀者對《巴黎評論》也許和筆者一樣感到陌生,但它在文化界地位崇高影響深遠……。CIA通過外圍組織如CCF,對被其「統戰」的傳媒和文人,多方「出手相助」,而手段是透過大量購買刊物、報章、書籍及開講座請有關文人學者為講者並給予可觀「車馬費」,不但如此,據阿根廷大作家博格斯(J. L. Borges,那位到處小解的大作家)的話,被邀出席講座的聽眾,亦獲「厚酬」,他這樣寫道︰「we received a not inconsiderable honorium…」,「厚酬」當前,人人認同美國的價值觀——最低限度,不會為文「詆毀」、惡言相向。

和對香港傳媒和研究機構的資助「不明不白」一樣,中情局在冷戰期對歐美的工會、學生組織、爭取女性權益組織、文藝團體(包括港人較熟悉的「世界筆會」)及一眾公共知識分子,亦頗慷慨,但這類「廣為人知」的活動並無白紙黑字的憑據。不過,人所共知的是,奧威爾的名作《動物農莊》(按 年前曾提及此書並說未知中譯情況,即蒙方元偉先生寄贈其所譯的影印本,謹此致謝)的連環圖(漫畫)本,便由中情局出資請人繪畫、出版;而波士頓交響樂團一九五二年赴歐洲多個城市巡迴演出,亦由中情局「安排」(以抵消蘇聯音樂有橫掃歐洲之勢的影響)……。由「特務機關」出錢搞文化活動,等於以公帑資助利誘被選中的個人和法人,有違自由市場供求決定「商品」優劣的「鐵律」,反對之聲清晰可聞(未獲資助者之聲最嘹亮),中情局很快便完全退居幕後,它不再「開支票」,卻改為幕後操縱,影響更深廣……。

冷戰期敵對雙方不擲炮彈而互拋銀彈,但冷戰結束特別是蘇聯成為俄羅斯之後,仍在這樣做的也許只有少數國家如中國(以國家資金傳揚中國政治文化,師出有名),隱忍多年後,美國以中國海外宣傳成效甚著,老美感受威脅,終於「不甘後人」,由奧巴馬於終任前啟其端,撥「小款」做文宣工作。相信對中國存重大偏見的特朗普會變本加厲,一場文宣鬥爭好戲正在上演。

美國撥出款項啟動「文宣攻勢」,將令《告密者》不着一字的香港成為中、美角力的「重鎮」!如何避免捲入這場文鬥漩渦,「有關人等」要打醒精神。

信報:http://bit.ly/2npBb3J

 

Leave a Reply

Fill in your details below or click an icon to log in:

WordPress.com Logo

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WordPress.com account. Log Out /  Change )

Twitter picture

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Twitter account. Log Out /  Change )

Facebook photo

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Facebook account. Log Out /  Change )

Connecting to %s